【百日韩非day6】归乡
第六日
刺骨的狂风在郊野呼啸，阴云避日，不见天光。
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铁锈味与焦香的人肉味，引鸦群躁动，凄厉地鸣叫着。险峻的阶梯早已染上血色，一层层朝下蔓延；绘出一副触目惊心，美到令人全身发寒的鲜红景象。
“真是像苍蝇一样……杀之不绝！”已经数不清手刃了多少追杀者。靠在水边巨木旁的倾国美人，咬牙切齿地抱怨着。她身上沾满鲜血，衬得本就美艳的红衣，越发深沉。
她的同伴——男人眉目俊秀，黑发半散；虽略显狼狈，却依旧通身的华贵气派。他眼中呈现一片焦急之色，用被溪水浸透的断裂衣料替怀中女子擦拭污血——这也是缺乏物资，不得已而为之的应急手段了。
“一时半会儿应该不会追来了。焰儿，我只担心你的伤……”不欲再引起她的情绪波动，男人压低声音，温柔地安慰着她。然而微微颤抖的手却暴露他内心的忧虑。
“我没事。”
她打起精神，故作无恙地回答道。随后又往男人怀里钻了钻，给自己找了个更舒服的位置。
“非公子。只要离开秦国，就安全了。天下之大，总会有我们的栖身之所。”她仰头看向男人，勾出一抹微笑。她眼中泛着萤润的光，好似星辰般耀眼。
她顿了顿，继续说道：“我会保护你的。”
韩非感觉自己像是被这光芒灼伤，心中产生些许痛感。这种疼痛好似真实存在，又如蜃楼般虚幻易碎。他放下浸透血液被染成浅红的湿润布料。用手指沾了些清水，细细摩挲着女子略显干裂的朱唇。
“是啊，将来的日子还长着。所以……别说话了，好好休息。”韩非声音略有些沙哑。微微移开视线，不敢再看她。
“嗯。”
焰灵姬阖上双眼，乖巧地靠在韩非胸前，将头埋在他颈边。乌发如瀑布一般自他身上流泻在地。韩非将她搂得更紧。用手挽起一束青丝，不顾上面还带着凝固的血液，放在唇边轻轻一吻。
“呵……”他自嘲地笑了。
——
焰灵姬的伤势不轻，她自己再清楚不过。她携韩非出逃，秦王不曾发出通缉令昭告天下；私下却派了无数杀手，其中之意不言而喻。若是孤身一人还好，可她身边还有着韩非。韩非就是她的逆鳞——触者必要付出代价。
心中有了牵挂，自然就有了弱点。
那些追杀者——紧紧咬在他们身后不放的恶犬。正是看清了这一点，招招狠辣，朝韩非而去。趁此机不断为焰灵姬增添伤口，消耗她的实力。
强弩之末。
想到这四个字，她无来由地嘴角微勾。
“焰儿，你想到什么，笑得这么开心？”韩非无心束发，将黑发草草系在身后。端着一碗还散发着热气的汤药，朝女子走来。
这是一处早已无人居住的荒芜院落，离咸阳不算太远；但只要过了函谷关，无需多时便能入韩。虽说早日离秦更好，可他们如今的状态，已不适合赶路。他虽出身王室，却也非不沾俗务之人。便亲自将此地收拾出来，令焰灵姬养伤。
斜阳落日，火烧云霞。焰灵姬换了一身素色衣裙，斜倚在院中木榻上；望着朝她走来的韩非，眼波流转。她沉默不答；支撑着自己坐起来，却被韩非按住。
他坐在塌边，将药放在一旁，俯身说道：“你还虚弱，别急着起来。”
“躺着，可喝不成药。”女子像是反驳，又像是撒娇一样在他耳边呢喃着。
韩非闻言笑了笑，扶住她的背，将她拢在怀里：“我喂你就是。”
不等女子回答，他就着这个姿势端起碗，舀了一勺浓黑的汤药；轻轻放在嘴边吹着。这附近生长了些草药，他对医道只是略有了解，只恨当年没有多加钻研。好在焰灵姬却熟记各类方子，简单的写了几味常见草药，让他摘来晒干煎成药。虽不放心韩非独自行动，却也只能事急从权。
焰灵姬小口吞下喂到嘴边的药。她自小嗜甜，生病了从来不肯乖乖喝药。阿娘总得一手端着药，一手捧着蜜饯四处寻她——在她的印象中，阿娘总是温柔姝丽的。就算被她和弟弟闹急了，也不懂怎么发脾气。每到这时候，阿父就会笑着在一边看热闹。直到阿娘嗔怒地责怪他，才亲自上阵把自己拎去喝药。
那些过于遥远而炫目，在脑海深处渐渐淡薄的记忆。不知为何，又清晰地浮现了出来。
她喝完药，柔声将这个故事讲给韩非听了。韩非心中五味杂陈，但看她神色显出些许稚气，不由得也笑了起来，又遗憾地说道：“可惜焰儿如今跟着我，喝着这么苦的药，连蜜饯都吃不上了。”
“那都是过去的事，我现在已经不怕苦了。”她看着韩非的眼睛，笑容动人。
吃得苦多了，便习惯了。
韩非心中一软，不知该如何回应。只得故作无事，说道：“放心，焰儿好甜食，等你伤养好了。此事一了，我便带你去吃遍七国美食。”
“我记在心里了，公子可不准反悔。若要反悔，我可不饶你。”焰灵姬目光狡黠，玩心大起；忍不住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脸颊。
“……！”
韩非正想回应，却听见外面一阵细微响声。他顿时面容严肃，目光冷冽。说道：“我去看看，你别出来。”
焰灵姬感觉到了一阵毛骨悚然令人厌恶的气息，心中一凛。韩非刚一起身，焰灵姬也坐了起来，抓住他的衣袖。韩非回身看向她，只见她眉头微皱。
“公子莫去，是恶犬追来了。”
真是阴魂不散。
韩非心中烦躁，却面上不显；他毫不迟疑地握紧女子的手，拉她起身。冷声说道：“我们走！”
“想走？别做白日梦了！”暮色中雪光闪过，一道黑影破开院门，一边发出桀桀地笑声一边挥爪砍来。电光火石之间，焰灵姬站到韩非身前，化出烈焰长戈挡住了这一击。那黑影却不给她缓和的空间，再度袭来。
“公子退后！”
焰灵姬用火焰隔开韩非，将自己和黑影圈住。强撑着身体，迎上前去。她手中烈焰又化作长鞭，缠向黑影。黑影则俯低身子迅速避开，如同蛇一样在地面游走。交手数招，顺势单手撑地，借力跃起朝焰灵姬攻来。
焰灵姬侧身避开这一击，顺势看了一眼韩非，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。她眼中一片坚定，朝向黑影后翻划开距离；双手背在身后，心中焦急，面上却带着娇柔的微笑，朝黑影缓言道：“打打杀杀，多没意思。我们来玩个游戏吧。”
黑影面容扭曲，饶有兴趣的看向焰灵姬，用沙哑而沧桑的声音怪笑道：“游戏？我最喜欢玩游戏了。不知，是什么游戏呀。”他紧紧盯着对面的猎物，蓄势待发。
韩非隔火观战，紧握双拳，愤怒至极。他想让逆鳞出现，却迟迟得不到回应。
焰灵姬眼中一片厌恶之色。若是以往，这等杂碎还入不了她的眼。她冷声道：“让韩非离开，我就告诉你。”
“……！”韩非闻言一惊，正想开口。
“那可不行。你们两个，今天都得留在这里！”黑影如闪电般冲出，朝焰灵姬攻去。
等的就是这个！
焰灵姬冷笑一声，对方的行动如慢动作般在她眼中呈现。她不躲不避，两手划至身前。空中光芒如业火，绽开赤色地狱绘卷。黑影心中一惊，正想避开；却收不回攻势，直冲地狱。焰灵姬自他身边穿过烈火，美如修罗。
只听得一声划破长空的凄声惨叫。来不及说什么，黑影便化作灰飞。四周火焰渐渐消失，只余空中细碎耀眼的火光缓缓升向星河，消逝而去。焰灵姬站在焦土中央，回头看着奔向自己的韩非，眼中一片绝望之色。
这一切发生的太快。韩非尚来不及反应，刚将她扶住。她便无力地倒下。韩非只得顺势跪地，以做支撑。他的发丝滑落在焰灵姬面上，来不及拨开。便看见她的素色衣裙上渐渐显出血色之花，她的唇边也不断涌出鲜红血液。
焰灵姬脑中一片空白，看了一眼星芒闪烁的夜空，又迷茫的看向韩非。她感觉不到痛苦，却能感到所谓生命——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存在，随着五感；像涓涓细流一般，正从她体内缓缓的消逝。韩非一脸悲伤，像是在对她说着什么。
可她，听不见啊。
她努力的想要聚集意识，却只是徒劳。脑海中不断闪过熟悉的记忆片段，还有那些尚未实现的约定；又像细沙一样被苍海碧浪所覆盖，渐渐从她脑海中消失。突然，她感到脸颊一热。
她抬眸，想对韩非说：不要流泪。眼泪不适合你。
努力张唇，却发不出声音。她只能拼了命的将手抬起，想去抹掉韩非自脸颊往下落的泪水。却被韩非一把抓住。
她笑了。世间万物仿佛又突然明晰了起来。她能听见韩非焦急的呼唤，能看见他被自己鲜血染红的双手。
这一生，也值得了吧。
“焰儿……你想说什么？”韩非看着她翕动的双唇，俯身凑近去听。
“快走……”她气若游丝，声音微不可闻。
直到生死关头，她所想的竟然依旧是自己的安危，让自己快走？
“对不起。”她缓缓闭上双眼，面容依旧娇艳如盛开之花。
「我说过，我会保护你的。公子还有那么多的志向和抱负尚未实现，不要难过。可惜，暮色黑暗，我再也没办法替你照亮前路了——请君务必保重自己。」
只是这话，她再也没有机会说出口。
失去心爱之人，他悲痛欲绝，心中反而冷静至极。
“你打算藏到什么时候？”他冷声说道。
“真是精彩。在下还从来不曾见过师兄如此一面。”来人穿着一身庄严的黑色蜀锦长衫，拊掌笑着朝他走来。正是他的同门师兄弟——李斯。李斯拍拍手，其身后众多军士举着火把整齐列阵，安静肃穆。
“这么大的阵仗。非真是受宠若惊。”韩非开口打破了沉寂。地上鲜血淋漓，他的潮湿的衣衫上一片赤色，和女子衣摆纠缠在一起；他将焰灵姬尚未冰冷僵硬的尸骨抱起，轻轻放在尚未被破坏的木榻上，脱下外衫，盖在她身上。
李斯淡然一笑，不打算回应他的话。开口道：“此女对师兄倒是用情至深。不顾身上伤势，为了保你安然无恙，竟然连玉石俱焚的招数都用上了。可惜啊，可惜。”他面上露出一片惋惜之色，倒像是真心遗憾。
韩非起身睨目看向他，一言不发。
他倒不介意，继续说道：“倾世美人难得，如此痴情更难得。也难怪师兄如此惊才绝艳之辈，明知结局；也要陪她演完这出私奔之戏，反倒害了卿卿性命。哦，还是说师兄真以为自己有机会与她双宿双飞？”
韩非黑发披散，眸中血色深沉。他怒极反笑：“何必多言。不过是秦王本打算灭韩后引我为臣。如今时机未到，却怕放虎归山。干脆斩草除根罢了。”
“有些话，说得太明白就无趣了。”
“哼。你也不怕秦王兔死狗烹。”韩非语带嘲意。
李斯眼中带着怜悯之色，挥手令军士收阵，向前朝韩非分成两列排开。随后说道：“你可曾记得。多年前的那个冬夜，也如今日这般冷冽。”
“哈哈。你羡慕我出身王侯之家，钟鸣鼎食。康庄大道，心无顾虑。我却羡慕你布衣之士，可择国而臣，一展抱负。”韩非微眯双眼，似是在回忆。
李斯朝他双手作揖，一字一顿的说道：“兔死狗烹又如何。这七国天下，终究还是落不到你手中。”冰冷的话语胜过寒霜。他不等韩非作答，“焰灵姬我自会派人厚葬。公子，请吧。”
韩非挥袖冷哼一声，在军士们的列队迎接下，抬步缓缓向前。他路过李斯身边，开口道：“让你的人送她回百越，落叶归根。”
李斯：“正当如此。”
韩非回头深深看了一眼焰灵姬，似是要将她刻在心中。随后再无挂念，在一片如长河般的火光中，逆流而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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